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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日期:2022-02-22 信息来源:本网 分享按钮

          “君子以文会友。”文人雅集的源头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的养士之风。当时的诸侯、贵族招徕大批门客宴饮雅集,在青铜器、墓室壁画中也出现了宴饮歌舞等题材,或可视为文人雅集图的雏形。《诗经·小雅》中亦出现“酒既和旨”“我有嘉宾,鼓瑟鼓琴”等宴饮歌吹的场景。

          自古以来,文人雅集总是依托于诗文书画与歌吹的闲适氛围。即所谓“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秦汉魏晋时期,崇尚宴饮游观等宫宴型园林雅集与山水游赏的雅集活动,皆与山水园林神情相亲。隋唐时期,私家文会多有出现,所谓“雅会襟灵,琴书相得”,皆有诗画之境。宋代文人基于崇雅的观念,追求日常生活的文人化与精雅化,把诗酒相得、谈文论画、宴饮品茗的日常生活定型为一种生活范式,文人群体的文会雅集正是这种生活范式的复数集合。

          明代中期以后,社会生活趋于休闲化和娱情化。人们更加追求山水之乐,所谓“快心娱志莫过山水园林”。文人雅集在如诗如画的江南地区更是盛极一时。以《明儒学案》所记载的儒家学者与书画家为例,有三分之二以上皆出生或主要活动于江南,并通过注重“品位”来与其他阶层作出区分。近代江南文人雅集既是旧时文人为缓解科举压力而进行宴饮酬唱的风习,也是一种轻松的音韵学训练,更是文人追求“外适内和”的期许。他们通过雅集实现谈文论道、感时抒怀、同气相求的交流范式,找到“市隐”理想的精神家园。

          这或有一种类似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言的“显摆”或“炫耀性消费”心态,但更多的则是实力、信心与文化资源的整体展示。

          草堂、小筑间的山水画意

          人们为何寄情山林?南朝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道出缘由:“山水质而有趣灵……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仁山智水,足以澄怀味象,敞诸怀抱。身在朝堂的士大夫们常怀林泉之心,魏晋之后私家园林应运而生,成为审美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过渡与依托。

          据中国古代佛教史籍《洛阳伽蓝记》记载:“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山水庭园的文人雅会之地不再只是宴饮游乐之所,也让士大夫无须栖隐岩穴而兼得入仕和出世之妙。从北齐庾信的《小园赋》可见当时私家园林受山水绘画意境的影响,而宗炳所提倡的山水画理之所谓“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更成为造园空间艺术的借鉴。

          明代中后期兴起园林修建热,江南城中更遍布名园。有学者大致统计过,当时苏州府建造有近300座私家园林,松江府则有100余座。每一座园林背后都隐匿着一张文人社交网络。比如苏州拙政园,建造者邀请吴门四家之一的文徵明参与设计。作为自然山水的缩景,园林为当时的文人群体提供雅集栖身之所,文徵明写道:“尘土不惊幽径寂,十分清思属琴尊。”身在其中,可享清思之境,追绮园之踪,从而养志忘形、游心于艺。更多文人因地制宜地在自己的书斋之外布置山石花草,营造出一片微型山水景观。如果连这样的条件都不具备,还有更微型的室内园林模型——盆景,用同质的石头来模拟大山大水,借“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缩景来寄托江湖之思、林泉之意。

          “城居”现象在明代中后期盛行,人们希望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但若得闲暇,集会出游当然是乐山爱水的江南文人最乐意的活动方式,文人交往圈亦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而不断扩展。东晋由王羲之发起的兰亭雅集体现了士人山水审美之发端,并由此推动山水文化的出现,谢灵运的山水诗,宗炳、王微的山水画论,顾恺之的山水画,彪炳千秋。最早创作兰亭图的是北宋的李公麟,可惜作品没有传世。现存的以此为母题的作品则层出不穷。

          明代城居的文人追慕兰亭之会,向往真正清寂安闲的乡居氛围,常雅聚于郊外依山傍水处,有条件的更在郊野购置别墅,修建草堂、小筑等,寻求自然野趣。这在文人画家笔下亦多有表现,营造出自成格局的人文气象。文徵明的《浒溪草堂图》就反映了这种情状。他的一位城居的朋友在安吉浒溪修建草堂以怀念祖屋。只见画面上层峦叠翠,高木浓荫,清波蜒曲,帆樯林立,榭阁草堂错落其中,一派平淡天真之江南景象。另有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描绘他与好友蔡羽、王宠等到无锡惠山游览、在二泉亭品茗赋诗的情景。画面中山石层叠,松柏掩映,众人或坐于泉亭之下,或列鼎煮茶,让人想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的景象。沈周的名作《魏园雅集图》则营造一种林泉雅集的萧散闲适氛围,描绘众人在茅亭中席地而坐,赋诗作文,抚琴高歌,突出文人所崇尚的野趣。《魏园雅集图》诗、书、画三位一体,传递出吴中文人士大夫钟情于天开图画、结庐尘世的林泉之思。

          兰亭雅集引发的诗文情怀

          最着名的江南文人雅集,当然是前面提到的兰亭雅集。王羲之召集一批名士和家族子弟,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今浙江绍兴西南十许公里处)举办了首次兰亭雅集。42人参加这次雅集,集会后共得26人所作的诗歌共37首,诗歌被汇为《兰亭集》,由王羲之和孙绰分别作序。这次雅集还诞生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为后世的诗文雅集留下典范参照。

          明代江南文人雅集多向兰亭雅集致敬,常聚于山水之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惠山茶会图》有蔡羽题的《惠山茶会序》作为引首,叙述茶会场景。后跋蔡羽小真书诗14首、汤珍小楷诗8首、王宠小楷诗9首,文辞妙丽,令人神往。沈周在《魏园雅集图》上题画曰:“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6位好友在画上留下了墨迹。此画中众友雅集之地“魏昌园墅”的主人魏昌则在画上题跋曰:“酒酣兴发,静轩首赋一首,诸公和之,石田又作图,写诗其上。蓬荜之间,烂然有辉矣。”并预见性地要以此诗画并举的作品“传之子孙,俾不忘诸公之雅意云”。

          诞生于昆山巴城的玉山雅集,是元代历史上最空前的江南文化盛会。苏州名士顾瑛在阳澄湖畔兴建玉山草堂,遍请文人墨客吟诗题句、书画品鉴,前后持续20年,参与其中的文学家与艺术家多达300余人,一时名流如云,可谓元代历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诗文雅集。作为中国文学史上诗文水平最齐整的雅集,玉山雅集前后共产生5000多首诗歌,被《四库提要》赞为“文采风流、照映一世”。这标志着元代文化人从书斋走向市井的雅俗合流之风,并对明清两代文学艺术产生了持续影响。

          山水之间,文人墨客们身心自由萧散,更有打破常规之举。其中一次雅集竟在顾瑛为自己修建的墓前举办,可谓惊世骇俗,脑洞大开。据记载,当时参加那场雅集的大概有12人,除了寻常的赋诗作画外,顾瑛还做了一次特别的公开对话。他认为,人生终究难免一死,与其等自己死后故旧哭祭于坟前,莫若生前与友人痛饮赋诗于山野之间,显示出主人特立独行的风范与哲思。

          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认为,如果说生的欲望和生活必需品的获得发生在私人领域范围内,那么公共领域则为个性提供了广阔的表现空间;如果说前者还使人有些羞涩,那么后者则让人引以为豪。当年临风而立慷慨陈词的顾瑛,一定也被自己打动了吧。

          追寻先人足迹的当代延伸

          斯世与斯人,邈矣不可寻,不同形式的雅集图式则成为文人雅集在绘画史上最集中的体现与留存。学者王进等人认为,雅集图的大量流行,为每一次雅集留下了真实写照,记录性的画卷和文字使得活动的传播性和影响力大大增强,令观看者产生巨大的共情和效仿心态,使得雅集这种原本在精英群体内部流行的小众的社交活动,成为广大知识群体认知中风雅生活的象征。

          延伸到当下,这些流传至今的文字或者画卷,的确令人生发景仰追慕之心。对于当代人来说,这是步古人后尘的“附庸风雅”的活动,但对于古人来说,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日升月落的每一天的生活方式。比如,2021年由刘海粟美术馆、昆山市侯北人美术馆、苏州美术馆、苏州美术院共同主办的“文采风流——玉山雅集特展”,就是一次延续江南文人之风雅过往的“重启”。展览由解读篇、人物篇、传承篇、名胜篇四部分组成,进一步阐述了玉山雅集的文化价值及其对江南文化形成和发展的贡献。展会上推出元明时期历代绘画精品及展出各个时代古籍善本10部,并催生各种相关雅集活动,作为今人对先贤的遥相致意。

          遥想明末清初,画家弘仁和江注追慕江南文人雅集的风华,在黄山的琴箫合奏据说引得仙猿啼鸣。四百年云烟缥缈,近日我有幸与上海昆曲研习社一行,追寻先人足迹,去黄山雅集唱曲。集会众人各尽其长,画家墨猫感念《西园雅集图》,循此创作《黄山唱曲图》,计十有五人,或站或立,从容萧散,饶有古风。我则为当天雅集填词《金缕曲·黄山唱曲》:“哪处曾相见?遍黄山,重循旧径,又闻莺燕。一霎仙猿啼啸处,曲社鸣锣开宴。更合取,溪声溅溅。多少鸿泥成往迹,共座中一曲桃花扇。歌未罢,暮云变。云间不似寻常院。且流连,曙光亭外,雨丝风片。谁慰飘零谁人和,擫笛弹词千转。曲杂奏,松涛幽咽。亭会歌吹浓于酒,忽醉时山谷星如霰。端正好,漫磨研。”随后,我请篆刻家王鸿定老师刻“金缕曲”印章,请陆康老师抄录词作并与画作装裱成手卷,完成最后的“纸上雅集”的呈现。

          当下的匆忙俗世间,“风花雪月”的理想渐行渐远,作为一种风雅的生活范式与文化现象,形式多样、意义纯粹的文人雅集或许值得后人一再地追慕、效仿与研究。“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在某些时刻,让我们放慢脚步,在弦歌声声、诗酒唱酬中,偷得浮生半日闲。